第10章 锅炉工[2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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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要?那我就再织一件。
这下大宇终于来了气,冷笑一声,拽开房门就往出走。
晓梅在身后喊,我觉得你还是别穿白色的吧,烧锅炉都是黑灰呀。
大宇迎着北风摇摇头,头发蓬乱,啥也不说。
这天夜班上,伤心的锅炉工就着半包榨菜喝光了一瓶白酒。午夜时分,墙壁上的老座钟当当当响起,他摇摇晃晃站起来,拉着煤车到后院,一边铲煤一边嘟囔:让你们冷?让你们穿白毛衣!我他妈热死你们!
按规定,锅炉房每小时加一次煤。可是这晚的大宇来了邪劲,半小时就加了两车煤,搞得整个家属区暖气吱吱发烫,很多人家甚至打开窗户,让寒风吹进来降温。见习锅炉工关大宇也终于把自己累趴下了,创造了红旗厂建厂以来的最高供热纪录。
第二天上午,老关到办公室,就接到供暖车间主任的电话,说让他来锅炉房来欣赏儿子的杰作。
老关一路忐忑赶到锅炉房,没顾上满嘴酒气的儿子,先查看了夜班交班记录,只见上面写着:消耗七吨煤,高压五兆帕!——妈的,咋这么大的压力!他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“关调度,你家公子这不是在烧锅炉,是在点火箭!”车间主任很不满。
“他还在试用期,千万别记过,我来处理。”关师傅脸色铁青地合上交班簿。
“咋处理?”
“我上家——法!”关师傅转过身来,扇了儿子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,随后操起角落里的铁锹,发誓要拍死他。
大宇捂着脸满院子跑,关师傅挥舞铁锹在后面追。
最后大宇跑到煤山顶上站定,关师傅气喘吁吁爬不上去,只好把铁锹往煤里一插,将这辈子听过的脏话全骂了一遍,最后以病句收尾:“刨你家祖坟,操你家祖宗!养你这么多年,还不如养条懂事儿的狗,呸!”
倒是一旁的主任觉得刺耳,劝道:“可以了可以了,骂得差不多了!”
“不单单是这次的事儿,之前还有好多事儿呢!”关师傅的嗓音有点儿悲愤,“操!这辈子的儿女,上辈子的仇家!”
看在关师傅的面子上,车间主任没给大宇记过,只给了个班组内通报批评,罚他连上三个月夜班。这回大宇终于消停了,夜班的他披着汗味刺鼻的军大衣,两手对插进袖筒里,神情呆滞得像似一个久久沉思的古堡幽灵。
每次想到了晓梅手上的白毛衣,他不由得伤心;再想想自己,从文科班的白马变成了烧锅炉的乌鸦,他满肚子全是后悔:如果自己能穿着白衬衫坐办公室,晓梅也不至于变心——可又能怎么办呢?
夜复一夜,守着锅炉房的大宇形影相吊,时常沉默。这晚又到午夜,他在值班室床上似睡非睡,蒙?中忽听到老座钟发出命运的召唤:当当当,考电大!当当当,考电大!他一个激灵坐起来,抠了抠自己耳朵,怀疑出现了幻听。
老座钟继续走动,过了一个小时,钟摆又响起召唤:当当当,考电大!当当当,考电大!
大宇低头回味了一会,决定披上大衣去看看天象。一打开锅炉房大门,迎面果然卷来一阵猛烈风雪,冷热气体交汇在门槛处,一边是蒸汽缭绕,一边是大雪纷飞,檐下的白炽灯像是夜雾中的灯塔。
“谢谢老天指路!”大宇倚着门框朝夜空大喊一句,拍了拍自己脑门,“要不,我可真是山穷水尽,没路可走了。”
(四)
大宇的高中课本在床下蒙了厚厚一层灰尘,重见主人时已过去了一年多。
每到夜班续煤完后,大宇就对着锅炉温书。炉火噼噼啪啪,他开始默念《白杨礼赞》的注释:“茅盾,原名沈德鸿,中国现代著名作家、文学评论家、文化活动家以及社会活动家”。夜风呼呼拉拉,他又开始朗诵正文:“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,我要赞美白杨树!……”
转眼间又奔向农历年底,红旗厂山沟下了几场大雪。大宇下了班后再不出门鬼混,只是坐在大屋里静静看书,“印尼华侨旅行团”喊他出门踏雪,他就推说自己得了肺炎,不能见人不能受寒。
三丁是妈妈的小密探。这天万老师正在偏厦里炸“油梭子”,他前来打小报告,说大宇在大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。
“什么小说,金庸还是古龙?”万老师赏了一粒“油梭子”给密探。
“不是武侠小说,是高中语文课本。”
“你真的没看错?!”万老师不信。
“肯定没看错,”三丁吃完一抹嘴,“他还一边看书一边翻笔记呢。”
“哼,这是眼前无路想回头,不撞南墙不死心!”万老师把手里的漏勺敲得邦邦作响,“撞吧,仇人,撞吧,赶紧把南墙撞塌吧!”
农历年底之前,红旗厂各个单位的年终评比也结束了。关师傅不出意外地被评为“优秀安全调度员”。这天晚饭上他一高兴,就让大宇陪着多酌了两杯。
趁着爸爸心情不错,大宇见缝插针递了句话,“昨天晚上,锅炉房里来了个厂领导,问我要不要考个成人高校。”
“你不会是做梦吧,哪个领导能上赶子问你?”关师傅觉得儿子是喝多了。
“是厂总工,”大宇回答说,“上赶子倒不至于,人家也就是随便问问。”
正在偏厦里洗碗的万老师听了,连忙把水龙头关小,侧耳细听饭桌上的对话——原来是昨晚厂总工程师来锅炉房抽查夜班生产,碰巧遇见了大宇在看语文书。厂总工有点儿惊讶,随后又核查了交班簿,发现他字写得不错,就对他说厂里最近有成人高校委托培养名额,你要是有心读书,就去教育处问问。
大宇说完,看了看爸爸的脸色。
“委培名额年年有,可都是留给干部子弟走后门进机关的,哪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机会?”关师傅慢悠悠哈了一口酒。
“不对!厂总工这是在点拨大宇,里面肯定有机会!”万老师摘掉围裙,一下子冲进屋里,马上部署分派,“明天我去教育处打听,你和大宇去问问人事处,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!”
第二天大宇提前下了夜班,还主动买好了全家的油条豆浆。
三丁边吃油条边看哥哥的脸。大宇问他,你瞅啥,我脸上有花?三丁说,你都不像你了。大宇问,哪里不像了?三丁说,算了,明天还是我买早饭吧。
吃过油条豆浆,大宇和父母三人骑车赶到机关楼,不消半上午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:这个选派名额原本内定了厂总工女儿,可这姑娘查出了肝炎又去不了,眼看着名额就要作废,爱才心切的厂总工就顺手点拨了一下大宇。教育处蔡处长甚至给万老师透了底,说很快要有一场选拔考试,考题就是高中文科。
机会就在眼前,问题是怎么把握,吊儿郎当的儿子怎么把握。出了机关楼,关师傅和万老师手扶自行车,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大宇。
大宇用大腿抵住自己的自行车,搓搓手说,还好是文科,还好。
万老师听了不吱声,收了目光,耷拉眼皮看着地面。
关师傅也不吱声,眼睛只盯着自行车车把,只将耳朵对着大宇。
冬日的阳光照着积雪的马路,空气里传来麻雀的鸣叫,间或有卡车颠簸而过,柴油烟味久久不散,三个人不语了半晌。
最后还是大宇打破了沉默,他猛一跺脚:“行!我就明确表个态,这次我使出吃奶的力气,一定拿下第一名!”
不吃一堑,不长一智,大宇这次没有食言。白天的的他蹲在家里看书,看累了就出外跑步,大冷天跑出一头蒸汽,有时还从路边捧起一捧雪擦脸。街坊们纷纷疑惑,这孩子是咋的了,这么大的火?
夜班的他继续看书,在炉火前把书本翻得哗哗作响。锅炉房里不能跑步,他就操起拖布拖地。地面天天锃亮,班长差点滑了跤,回头就问工友:大宇这小子是不是精神病,一个破锅炉房,他拖地干什么!
看到了儿子这么奋进,老两口都挺欣慰。老关分析说,有人立事早,有人立事晚,大宇压根儿就是晚熟的品种,之前你就不该拔苗助长。万老师翻了翻眼白,说我等得及他晚熟,可高考等得及么?早知他立事这么晚,就该让他十岁再上学!
春节期间,大宇也在锅炉房看书,又躲掉了聚会走动的“印尼华侨旅行团”。
万老师派出三丁以送饺子的名义去锅炉房侦查。
三丁转了一圈,回家报告说:“我哥坐在炉子旁边看书,一动不动,好像太上老君炼丹。”
万老师点头说好,“看这架势,这回你哥能炼成仙丹!”
关师傅也点头说:“好是好,可别忘了给锅炉添煤。”
(五)
春节过后的三月初,冬寒减消,气温回升,选拔考试越来越近。
到了笔试这天一早,大宇早早起了床,盘腿坐在大屋下铺,紧闭双眼。万老师催他赶紧出门考试。大宇说不着急,我把知识点再复习一遍。万老师问,你闭眼睛怎么复习?大宇说,我一闭眼,考点就跟电影字幕一样,哗哗闪过。
到了考场,满脑子考点的大宇第一次体会到答题就像抄答案,行云流水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后,他甚至还想在空白处画上一朵吉祥花。转头再看看其他考生,都像从前的他一样蹙眉犯愁。俱往矣,大宇放下笔感叹,从前譬如昨日死,从后譬如今日生。
几天过后,厂机关楼前贴出了大红榜,大宇分数果然高过第二名一大截。看完榜的他回家换上跨栏背心,在家属区小马路上跑了十个来回,满头大汗,雾气腾腾。
万老师怕他感冒,喊他回家穿衣服。
大宇一边擦汗一边说,妈,今天我是范进中举,我不怕冷!
接下来的日子,冬寒仍未消尽,万老师一家却提前沐浴了春风。先是大宇的人事档案从从工人序列调到了干部序列,然后是教育处和他签订了委托培养协议,要派他去“沈阳工运学院”念书——万老师和关师傅都没听说过这个学校,他俩最多就知道有个“沈阳工业学院”,和红旗厂同归五机部直属。
大宇也是后来才搞清楚,和工业学院差了一个字的“工运学院”是全国总工会设立的成人高校,校址在沈阳南郊的玉米地里,和精神病医院毗邻——虽说学校寒碜了些,可他还是非常满意:按照委托培养协议,只要他毕业回厂,就会成为机关楼里的白马,再不是烧锅炉的乌鸦!
三八妇女节这天,北风转了东风,迎春花绽出小小的花苞,大宇在马路上邂逅了张晓梅。
晓梅先开了口,说,大宇快祝我节日快乐!
大宇停了自行车,不吱声。
晓梅又问大宇,听说你要去沈阳念书,哪个学校?
大宇说,沈工。
张晓梅问,沈阳工业学院?
大宇说,差不多。
张晓梅说,你的毛衣我织好了,什么时候来我家里取?
大宇说,谢谢,不用了,我的冬天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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